（部分取自以前在ptt寫的舊文）
對於我欣賞的劇作家，我通常都可以用人際關係來比喻我對他們的情感，比如說Martin McDonagh像是校園裡讓人暗戀的風雲人物，籃球隊長或是王牌投手或是四分衛；Shakespeare是廟裡的大神，想到就去拜一下保平安；Oscar Wilde是在報紙上天天出現的偶像藝人；Tom Stoppard是敬畏的老師，每次打招呼都要硬著頭皮 ；Sarah Kane是不熟但引人嚮往好奇的神秘鄰居（住在常傳出怪聲的鬼屋）；宮藤官九郎是戲劇社出名的怪咖；Samuel Beckett是看起來很兇難以親近的別人的爺爺；Edward Albee是可愛的別人的爺爺；Dario Fo是我乾爺爺（怎麼突然出現一批爺爺？）……等等。而Eugene O'Neill是特殊的，他的定位是「One of us」，有超越親情愛情友情和時空的bond/connection，所以我對他總是特別包容疼愛，會跟他裝熟，會為他護航。
不過我還是覺得我這篇滿公正的沒有護航得太過份。
以Angels in America: A Gay Fantasia on National Themes 聞名國際的美國劇作家Tony Kushner這麼說：
He filled a cultural space that needed to be filled. We had a couple of great novelists -- we had Melville, Hawthorne, Henry James, and O'Neill came along at a point when and we needed a great playwright. (Eugene O'Neill: A Documentary Film)
在美國需要一位偉大劇作家的時候，O'Neill「降臨」了。1918年，年僅三十歲的他在外百老匯已經以幾齣非主流的獨幕劇受到劇評的矚目，這一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齣full-length劇本Beyond the Horizon，於1920年百老匯演出後，劇評們爭著說自己才是最先發現這個閃爍新星的伯樂。首演時O'Neill的老爸老媽也在觀眾席上，曾是名演員的O'Neill爸James O'Neill，既為兒子驕傲，又為劇情感動，流下了眼淚的同時，覺得這跟他演過的戲真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該劇主要情節是一段三角戀愛，說實在具備大部分O'Neill常有的缺陷，但是在彼時卻是屬於少數的「serious drama」（嚴肅戲劇），有議題、主角們有人性、思想和理念、還是當時很少被拿來當主角的中下階層（農夫和水手），這甚至是一個在講夢想幻滅的悲劇，總之，與主流的喜鬧劇相當不同，因此O'Neill常被當成美國早期戲劇與美國寫實主義之間的分水嶺。O'Neill以該劇獲得了他第一座普立茲獎，就這樣輕巧巧的在紐約站穩了腳步，開始他一系列的開拓。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一個最多算中等水準的劇本（以O'Neill劇本的標準來說也是）就足以震動美國劇壇了，可見那裡有多麼需要他。
Beyond the Horizon分為三幕，第一幕演出農家子弟Andy和Rob同時愛上青梅竹馬的Ruth，多愁善感愛讀書的Rob原本要離家去航海，沒想到臨走之前對Ruth告白成功，因而反悔決定留下，而天生就是吃農夫這行飯的哥哥Andy則在失戀的衝動之下決定頂替Rob的水手缺，而且由於太過羞憤口不擇言，還傷害了務農的父親的感情，與父親決裂。第二幕是三年後，父親已經過世，Ruth跟不善農事的Rob過著清苦的生活，Rob唯一的快樂泉源是小女兒Mary，在Andy返鄉之際，Ruth和Rob大吵了一架，說她非常後悔嫁給他，因為她婚後就發現自己愛的其實是Andy，對此Rob自然震怒但又無奈，想出海又割捨不下心愛的女兒。Andy到家之後，主動向Rob表示自己三年前被感情沖昏了頭，根本不曾愛過Ruth，為未能在父親死前與之和好感到遺憾，這次回來只是要跟大家短暫重逢，他雖然痛恨航海，但是他發現阿根廷很有前景，有自信可以在那裡開創事業。對弟弟夫妻倆情形完全狀況外的Andy對Ruth也說了一樣的話，並且趕著在當天晚上就啟程了。原以為自己對Andy還有吸引力的Ruth自然非常難堪，但Rob選擇假裝這件事情不曾發生，與妻子和女兒繼續生活。第三幕是五年後，Rob的母親和女兒都先後去世，而自己也病入膏肓，Ruth損耗在貧苦之中，對磨難早已習於逆來順受，但見丈夫情況越來越糟糕仍然只得急電Andy求他相助，但是Andy帶著醫生趕到時Rob已經藥石罔效了。Rob自知來日無多，趁旁人不注意，偷偷離家到他最喜歡的可以遠眺地平線的地方，Andy和Ruth找到他時他只剩最後幾口氣，他把Ruth託付給Andy，並要染上賭博把賺來的錢又輸了大半的Andy回歸真正屬於他的農田。
O'Neill的劇本讀多了就會覺得在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之前的作品，特別是寫實向的，都是為了成就最後的這個經典，很容易可以在前作們找到與之類似但是沒有那麼好的東西，但要到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時才有解脫與原諒的意味與臻於成熟的情感處理。比如說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裡那一段有名的關於海的獨白就像是從他無數航海劇本中提煉出來的精華。O'Neill年輕時當過水手，早期的海洋獨幕劇系列*，基本上就是他年輕時海上生活的切片、剪影，如The Moon of the Caribbees就是很單純的在說水手們買私酒到被贓到的過程。海洋系列作都是強調一種氛圍，跟作者自身經驗（包括他的個性、航海原因、航海時的心情、對海的感覺等）有關。這些劇本中如果有比較書卷味的角色，通常就是O'Neill的分身。在他筆下的其他水手們雖然多是愛講垃圾話的老粗，但也會有細膩感性、樸實可愛的時候。Beyond the Horizon同樣也有對水手生涯的描寫。
航海劇另有Ile值得一提，因為Ile的主角們根本就是他的父母，有如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父母部分的類比版本：船長帶著對航海（以及丈夫的英雄形象）有不切實際幻想的妻子一同出海，一行人被困在海上，妻子幻想破滅，而且瀕臨精神崩潰，船長為了目標（捕鯨）鐵了心不能回頭，但是兩人之間的愛情其實羈絆很深，最後，在鯨魚終於出現的時候，船長夫人也完全瘋狂。Ile裡船長夫人的風琴跟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裡Mary的婚紗和鋼琴是相似的比喻，都象徵最初的fantasy；最後兩人也都是瘋了、活在記憶裡最快樂的時光中。類似Ile這樣的愛恨夫妻在O'Neill劇中經常出現，有時候寫得好有時候寫得不好，說他在跳針都不為過。
Beyond the Horizon作為第一部長篇處女作，不可避免的也包含許多私人經歷，例如原本的家庭成員構成是父母和一對感情很好的兄弟（父親又叫James，而後來次子早夭的女兒名為Mary）；例如父親希望長子繼承家業，但最後繼承的卻是次子；例如父親與長子之間口不對心的強烈對立；例如彼此互相折磨的夫妻關係；例如病弱的書生型青年男主角（跟一般常見的病弱女主角設定比較不同，XD）……等等。讀過這許多劇本，只有在翻開O'Neill的時候，我才會先提醒自己不要硬把他的真實人生與他的劇本對照，可是每每實在太明顯太不遮掩了，要不聯想都辦不到。不過這次重讀這個劇本，我倒是有了稍微不同的想法，因為這個劇本寫作時是家人們都還健在但尚未進入大和解階段的時候（過幾年之後就全部去世了），與其認定這是某種自我治療，不如更簡單點把它當作初期寫作的階段：從熟悉的（自己）開始寫，人生經驗大鍋炒，好不好吃不一定，至少都是真貨。
O'Neill的絕望風格也是吾道一以貫之，在Beyond the Horizon就早有跡象，在「地平線再過去」的是Rob一直想離家去探索的海洋，地平線之後充滿希望，讓他躍躍欲試，但到了後來，地平線卻變成將他囚禁起來的邊界，一如Rob原本預期將一飛沖天卻一敗塗地的失敗人生。
It seemed as if all my life—I'd been cooped in a room. (Act 3 Scene 2)
最後不可免（O'Neill的）俗，還是只有瘋狂與死亡才能讓他完成這個夢想：
I can hear the old voices calling me to come— (Exultantly.) And this time I'm going—I'm free! It isn't the end. It's a free beginning—the start of my voyage! Don't you see? I've won to my trip—the right of release—beyond the horizon! Oh, you ought to be glad—glad—for my sake! (Act 3 Scene 2)
三角戀情只是個煙霧彈，本劇雖有提供通俗愛情材料，乍看也像是通俗愛情戲碼，但其實重點仍是O'Neill悲觀的宿命觀點：當人做出一個小小的錯誤選擇，或是被放在錯誤的位置上，輕則自己痛苦，重則不幸殃及他人，在Rob、Andy、Ruth身上，都有相當程度的體現**。
-----------------
*通常海洋系列指的是被合起來改編成電影的這四齣獨幕劇：
Bound East for Cardiff, 1914
In The Zone, 1917
The Long Voyage Home, 1917
The Moon of the Caribbees, 1917
但我這裡是泛指O'Neill在1910年代到1920年代所寫的跟海洋、船員有關的所有劇本。
**寫完才發現衛報劇評Michael Billington為英國National Theatre最近推出的Beyond the Horizon也是這樣認為，所見略同真是榮幸，茲摘錄部分如下：
What makes the play so impressive is the way all three characters are victims of the lies and self-deceptions that stalked O'Neill characters all his working life.
This is a raw tragedy about dreams and delusions that helped shape American drama.
(Michael Billington, The Guardian, Thursday 8 April 2010)
我另有一篇關於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的文章在此。
-----------------
eOneill.com 非常實用的官方網站，成立很久了可以信賴。
Beyond the Horizon @ eOneill.com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